1990年,汾阳,一个小个子青年像今天的所有考生一样走出了高考考场。
几天后,分数公布,307的数字把心里揣着远方的他重新拽回了山西小城古老的城墙之内。但高考的落榜对他来说并不是一次失败,而是一次放虎归山,之后的日子里,他目送着被命运分化的往日同学站在人生的岔口、守着点播台等一首《再向虎山行》、蹲在刻图章的小摊看人来人往起起落落、去旱冰场捡拾年轻不安的爱情、登上一辆西行的长途车,见证一些人世间的幸福和苦楚......
如果命运没有为他点上一首《再向虎山行》,那么他便自己唱着“平生勇猛怎会轻就范,如今再上虎山”,一路跑出小城,走向这个世界,并逐渐成为现在我们熟知的贾樟柯。
我是在填报志愿的时候才意识到高考是件大事。
那天晚上,父亲戴着眼镜,拿过填报志愿的指南,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了很久。家里很安静,可以听到隔壁邻居家传来的电视广告声。我们父子俩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长时间的相对了。那时候父亲四十多岁,这是我第一次长时间注视他戴着花镜的样子。不久前,他刚刚发现自己的眼睛花了,而我已经到了高考的年龄。
因为戴着花镜,强壮的父亲露出了一丝老态。他一页一页地翻着院校指南,专注阅读的神情,似乎在决定一件性命攸关的事情。我觉得这对父亲不公平,因为我对自己的学习成绩非常了解,我知道我绝对考不中其中的任何一所学校。此时父亲却这样慎重地考虑,似乎在调动他全部的生活经验和智慧,为他的儿子图谋未来。
我的未来在哪里?我真的没有想过。高中整整三年,我是在写诗、踢足球跟跳霹雳舞中度过的。一个雨后的下午,我无所事事,跟一群同学爬上县教育局的楼顶,在那里发现了一本被雨打湿的朦胧诗选。它跟我之前在《读者文摘》上读到的席慕蓉、汪国真的诗有些不同,我被北岛《我不相信》、舒婷《致橡树》、顾城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”这样的诗深深震撼,这些诗引领我超越青春的甜蜜,苦涩的叛逆让微积分显得繁琐,肆意的想象让立体几何显得扁平。
父亲摘下眼镜,望着我说:学新闻还是国际贸易?我说:班主任说了,学国际贸易将来就是去外贸局卖兔子。父亲犹豫一下,低头拿出一张稿纸,开始预填志愿:南开大学。接下来,一般院校直到中专,每一所学校前面都有“天津”两个字。我问父亲:为什么要把我打发到天津去?父亲说:你爷爷过去在天津行医,解放前我们在天津有医院、有住宅,希望你能考回去。
高考可以说是我父亲的一个心病。他的高考成绩是整个晋中专区的第一名。就在那一年,开始强调出身,父亲因为爷爷的地主成分,没有被录取。当时他报的也是南开大学。和许多家长一样,我们的上一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,没有办法接受好的教育。在山西风声呼啸的小城里生活,高考是我们唯一的上升通道,是很少的几个能够让我们离开这块土地的契机。
我父亲在中学教语文。很小的时候,有一次他骑自行车载着我在县城里游荡。我闭着眼睛,坐在前面的横梁上仰头冲着阳光。五彩的光影在眼睛里闪现,我却没注意到父亲心情的低落。他带我爬上秋天的城墙,穿越荒草的脚步犹如引领我进入新大陆,也像带着我走向他尘封的私密世界。
这一天,父亲的心情为我开放:他曾经急躁,但从未哀伤。他曾经轻声叹息,但从未显得软弱。在我们的眼前,城墙外一条丝带般的公路延绵在子夏山中,通往黄河。一辆红色的长途汽车从东向西驶过,然后消失在群山之中。我发现父亲落泪了。那时候太小,不懂得问他为什么,更不懂得安慰他,只是紧紧拉着父亲的手。那时候我也不知道,到了高考的年龄,却再也不曾与父亲牵手。我们亲密,在彼此的对抗中。我们相爱,在无休止的争吵中。我们牵挂,在我摔门离去的瞬间。
《山河故人》剧照
困着我们的围墙成为日后我的电影中非常重要的元素,无论是《站台》,还是《天注定》。进城、出城,离开这里、去到远方,是我们很多欲望中的一个。它来自本能,更来自我们对现实的不满与不安。
我参加高考那年刚刚实行标准化考试,选择题比较多。数学考试的时候,我坐在教室里,不到十五分钟就答完了卷子。大部分选择题我都选择了C:正确答案是C的几率比较大,这是我们所有差生的共识。我只有用这样的方法才能保证自己的数学成绩能在十分以上。我是考场里第一个交卷的学生,我也知道我将是第一个落榜的学生。
文章来源:《文学教育》 网址: http://www.wxjybjb.cn/zonghexinwen/2020/0715/373.html
上一篇:文学门类——汉语国际教育专业解读
下一篇:晋江不让“自杀”,这是要了文学的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