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离开父母,背着书包、红薯和馒头,穿过一片乱坟岗,沿着曲里拐弯的沟边走上两里地,到北吴仁村小学,已是小学三年级新生。一堂课后自习,背着手的语文老师将我叫到办公室兼宿舍,他靠在磨得油光发亮的藤条圈椅中,指着作文本上的两句诗问: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?窗外,雀儿在树枝上啾啾,我觉得耳朵尖发烧,惴惴然并足站立着,回答得语无伦次。那段日子有位领导人逝世,学校喇叭里整天播放着低沉的哀乐,我在作文里引用了报纸上悼念的诗句,想烘托一下悲戚的气氛。抽了半根黑卷烟,喝了两口酽茶,因政治运动从外地公办教师返乡变成民办的梁老师,见我面露愧疚之色,得意地仰头吐出一串烟圈,以长辈的口吻叮嘱到,以后写文章不要抄写别人的东西,就像孩子长得丑,终究是自己的。被浓烈烟味呛得不停咳嗽的我,反复琢磨着这句话,走出老师办公室,如释重负。瓦蓝色的天空被鸽子的翅膀擦得一尘不染,我长长呼了口气,吹走了头顶几朵白云。后来,高年级一个同学含着崇拜的眼神对我说,梁老师上课时夸你十岁就读完了三大卷《水浒传》,我们都没看过。此后,我对抄袭敬而远之,力求写出自己的文字。
一场大病,休学半年,挺着孱弱的身子再进马家庄乡中,就留了一级。班主任闫老师让大家练笔写周记,我就编了个真实的故事,大意是星期六下午回八里外的家中背干粮,途中抄近路踩踏春天返青的麦田,被同行伙伴教育而悔悟。当然,结尾处的虚构是为了升华主题。那时,闫老师刚从大荔师范毕业,相貌英俊,身材挺拔,衣着干净,是女学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。一日上完早读,大家都围在教室外的山墙下指点议论。有个同学把我从教室里拽出去,说你写的周记被贴在墙上了。站在人群中偷眼瞄看,老师一字未改,享受着羡慕的目光和赞叹,心里溢满喜悦和虚荣。想着闫老师在闷热的夏夜汗流浃背,一边拍打蚊蝇,一边顶着灯泡,用毛笔蘸着墨汁在一张张旧报纸上工笔誊写的情景,满怀感激和崇敬。以至于周末父亲骑着嘎嘎作响老掉牙的自行车,到二十里外的老师家,送了半篮子土鸡蛋和两把手工挂面。面对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仅有的真诚,老师实在推辞不过,他的感谢体现在以后对我特别认真的指导。那篇写周记的小本子也历经周折,在我辗转数地的书箱里保存了许多年。
被有高考状元美誉的黑池镇高中录取后,初中同班同学只剩下三人。教语文的范老师温文尔雅,一副厚厚的金边近视镜,更加衬托出脸颊的白皙和清瘦。每次把我似是而非的作文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摇头晃脑地朗读,已成为贫困日子里获取自尊的幸福时光。在“高考改变命运,拼搏创造辉煌”的标语下,他红笔批阅的 “文似看山不喜平”、“形散而神不散”等大段评语,龙飞凤舞又鼓舞人心。我头脑发热,软缠硬磨,逼迫父母掏出积攒的血汗钱,订阅了诗刊、散文、文学报、小说选刊、文艺评论等报刊杂志,还悄悄报考了南京青春文学院创作班,妄想在上世纪末的“文学革命”大潮中展露锋芒,结果一心二用,荒废了学业。听补习的同学说,不久范老师离开学校,调到税务部门工作,还打听另类的我有没有考上大学。
经过黑色七月的残酷洗礼和淘汰,走过“一考定终生”的独木桥,时代的幸运儿寥寥无几。倔强地违背父母意愿,野心膨胀的我拒绝像大多数同学那样连年复读,在县城同乡处忍饥挨饿躲了一周,抱着生活出作家的必胜信念,回来后提前踏入社会这所综合大学,美其名曰体验生活、积累创作素材。期间曾有机会接近教师职业,被一个父亲当教育专干的女孩相中,因没有撞出火花而不了了之。谋生不易,白天栉风沐雨,夜晚挑灯看剑。相比筋骨疼痛,精神空虚更可怕,常常在辛苦劳作之余,挤出零碎时间,研习经典,操练诗文,为暗淡迷茫的青春寻找一抹光亮。
相继在各级报刊上发表了几篇豆腐块文章,隔上十天半月就能收到邮递员送来的稿费单,不仅有扬眉吐气的窃喜,还有前程似锦的贪婪。一日,家在城里的同学来乡下玩,捎话说合阳县报社的李编辑想见我。惊喜之余,骑上单车忐忑前往。一大早走进编辑部,李老师坐在地上正发脾气,周围扔了一堆杂志报刊,看来也是性情中人。我弯腰帮忙捡拾,他小声说:这会儿工作有点忙,晚上见。如热锅上的蚂蚁,在廉价小旅馆挨到天黑,摸索着踏上简易铁梯爬到临街三楼,一盏昏黄的电灯让鸽子间生出几丝暖意。李老师送走一位作者,端详着我不停地说:跟想象的差不多。没有酒,也没有烟,却一屋子书生意气。那天晚上谈了好多,如文章要有真情实感、投稿要契合时令环境等等,特别是离别时鼓励我“多读多写多投稿,一定会成功”的寄语,使我热血沸腾。后来,县报停刊后,听说老师回家务农,独自骑着单车沿着黄河从下游到上游采风,回来后在自家的苹果园里潜心创作,钦佩不已。多年以后,经过县城中心广场,偶然发现明代修建的尊经阁上挂了一个大条幅,原来李老师出了本长篇小说,甚是欢喜,当场打听在哪儿能买到,先睹为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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